抗战建国与地理(竺可桢)

  我国抗战迄今,已历四年又三月,欧战亦达两年。此次大战在地域上最为广泛,实为历史上之所未有。上次欧战其范围仅限欧洲大陆,故不能视为世界大战。至于此次战争,则不但囊括全欧与中国,且远及北非与小亚细亚。范围之广,在历史上惟元太祖、太宗、世宗之征服欧亚差可比拟。最近基辅(Kie v)的陷落及德国之进窥克里米亚(Crimea),攻人乌克兰(Ukraine)等地,颇可与元将速不台、拔都的攻俄情形互相对照。当时(一二四一年)元兵大败匈牙利王贝拉第四所率领之北欧联军十万人于乌克兰,距今适为七百年。近日长沙大捷,以及屡次敌寇欲侵犯汉水流域而不得逞,亦可使人回忆元兵费五年之时间以攻襄樊之情形,故目前轴心国与民主国争夺之地点亦即七百年前之战场也。所异者为元代之用兵,系自大陆中心向外发展,而现今之德日两国则为自大陆边缘侵向大陆中心,同时在人数上之相差亦巨。元初用兵欧洲,其数目仅二十三万,其征服金宋之蒙古健儿亦不过此数,抵抗元兵之欧亚两洲将士,作战总人数不逾二百万,而此次东西两战场动员之人数,固已超过二千万矣。惟成吉思汗之兵略,亦与希特勒有相似之处,元兵所以能所向披靡,最大原因即在其行军之迅速。当时元兵在匈牙利与乌克兰于三日内曾行军Th百九十英里,据抵抗元兵之法国军官Ponce Daubon云,蒙兵出没,神速无比,一日之间可自 La Chartres抵达巴黎(二地相距二百二十公里)。此种用兵之神速,犹今希特勒之闪电战术也。又元代之第五纵队甚为发达,其对中欧军事虚实,金宋二国之风土人情,洞悉无遗,而此种第五纵队之活动,对于蒙古之用兵,稗益不浅。元虽为文化低落之游牧民族,但彼等驰骋往来,飘忽无定,故能精通地理。其历次作战也,对各地之山川险要,地势起伏等,辄深诸熟悉,故能收知彼知己之效。如一二二三年速不台与俄兵会战于尼伯尔〔第聂伯〕河(R.DniePer),时俄兵八万二千人,其势甚猛,速不台则详究地势,先作后退以诱敌,适俄兵达一定地点,乃突加围攻,终获胜利。又如一二四一年,与匈王贝拉(Bela)第四及法德联军战于乌克兰,亦先佯退至一河畔,然后出奇兵两路夹攻而致胜。元大祖攻金亦采此种包围战略,其濒死犹谆谆嘱谓淹关天险不可直攻,而须假道于宋,依《元史》:“帝病革,谓左右日,金精兵在演关,难以骤破。若假道于宋,宋金世仇,必能许我。则下兵唐邓,直捣大梁,金急,必征兵握关,然千里赴援,人马疲敝,破之必矣,言讫而崩。”及得汽梁,元兵不沿黄河直下长江以攻中原,而先据四川转云南、越南,进军广西、湖南,然后会师武汉,使南宋失其根据,此张世杰、陆秀夫之所以只能蹈海而死也。日本此次侵略我国深人泥淖不能自拔,据美国顾问喇忒磨尔( OW,n hotimore )在本年春间美国《外交季刊阿 Foreign人为加)所发表《相持不下之中日战争》一文,调日本之所以失败,由于敌人之未能获取征服中国三个案钥,即山西全省、渔关与汉水流域是做此三者乃北方人蜀之门户,昭烈得蜀而兴汉,元世祖得蜀而灭宋。敌人乃顾其先祖倭寇故(智人技],只图劫掠中国东部沃腴土壤之物质财源,故终必失败云。此次我国之能抗战,久而愈强,一方面因由于主帅之高瞻远瞩,将士用命,而一方面亦由于敌人军部之无远大眼光也。然此类地理知识,固非在典籍中所能获得,而须有赖于实地之考察。蒙古人原系游牧民族(Nomadi。 PeoPfe),是“行国”而非“居国”,兼以据地辽阔,胡马善驰,野外见闻,自然较广。今希特勒之用兵,对于地理学亦尽其利用之道。渠于未作战前,即耗巨资设立政治地理研究所,以赫斯(RudH Hoe。一之老师豪斯霍夫(Kar Haushofer)为所长,对于各国之山川形势,自然富源等研究毅详,供给希氏以军事地理参考资料甚多,教德国对地理在军事上之应用远较各国为精。 

  研究科学之目的,固在探求真理,并非专重应用。但应用科学方法,利用厚生,致国家于富强之境,固亦不可忽视。况值此国家存亡系于一发之际,每一国民实应尽其全力为国效命,不宜好高骛远,视民族之存亡于个人事业漠不相关也。我人试一观世界其他国家,除专事侵略之德&诸国姑置不论外,民主国如英国,于此次欧战未爆发以前,即成立中央技术人员登记处,不但仅仅登记理工医农各项技术人员。而且指派往各处实地工作。今年年初,美围总统罗斯福派哈佛大学校长康奈特(J.B.C。na。t )氏至英考察科学在抗战之应用一龙国后于四月间在哈大发表演说,据谓英国对于医生及电机、机械工程师,固已尽量征用,仍感不足,物理人材亦已不敷分配,化学人材目前虽尚敷用,不久亦将感供不应求,而气象、地质、地理请科人材,均已征用一空矣。现在美国政府已规定各大学学理、工、医科之学生,虽年达二十一岁应被征人伍者,亦可缓役。美虽尚未参战,但已如是,可见国家当作战时,科学工作人员极有效命之处也。  
  我国科学方在萌芽之际,科学工作人员,为数本极寥寥,亟应与政府取得密切联络,而科学人员可做之工作,政府应善为支配。以地理而论,美国地理协会于食年十二月举行年会时,其讨论中心,即为地理与国防问题,该会本年六月所出之会报,全部论文均以地理与国防为目标。上次欧战时,美国地理学家协会会员人政府效命者,凡五十余人,占全体会员之大半。及巴黎和会,美国地理学会主持人的曼(1.Bowman)即随威尔逊总统赴欧洲参与划分国界的重大职务。战后之建国工一作,更是千头万绪,自应早作未雨绸缎之准备,使我国科学人员得有效命之机会。为完成建国工作,则必须能实现下列三项:
  一、全国币制之统一与财政之独立;
  二、重工业的兴起;550竺可极全集·第2卷  
  三、全国铁道网之完成。
  现今战争虽未结束,但科学工作人员不能不预作通盘打算与境密之观察。上列之二、三两项,多与地理有密切关系。如重工业的建立,在矿产。农产与其他物产已作详细调查之后,即须慎择设厂位置,研究钢铁厂。机器厂、基本化学工厂、水泥厂等位置之分配。凡此种种,与各地之交通、人口、物质及环境,息息相关,而均为地理上之重要问题也。地理对建国之工作尤关重要者,为全国铁路网之如何分布问题。今日滇缅路之路线,即系遵循台维斯(Davis)《云南卜书中所提示而定。新绥路线之选择,则又赖瑞典地理学家斯文·海定(Sven Hedin)氏之勘定。我国实业之应如何开发,中山先生高瞻远瞩,独具灼见,所著《实业计划》一书,最可作为指针。先生计划在国内须完成铁路十万英里,公路一百万英里。当时拟利用联合国于欧战后剩余之机器,以使其计划实现。无如当时英法执政者眼光短视,各顾一己利益,致无结果,又用惋惜。深望现代英美当局罗斯福与邱吉尔诸先生放大眼光,鉴诸我国在太平洋上维持“太平”的重要地位,以及国内人口之众多,资源之富足,于战后继续予以经济上、机器上及技术上之协助,使中山先生之实业计划,早日实现,则亦世界之一大福音也。
  中山先生的《实业计划》一书,简明扼要,吾人应作提纲势领之指针,固不能视为一字不易之《圣经》。如书中高原铁路系统自拉萨修出之八条铁路直达成都、兰州等地,此举自非易行。中山先生在其《实业计划·序》中已说明“至其实施之细密计划,必当再经一度专门家之调查,科学实验之审定,乃可从事,故所举之计划,当有种种之变更改良,读者幸毋以此书为一成不易之论”云云。《实业计划》与地理学之关系最为密切,故若以地理学的根据加以研究,定有一番新的贡献。鲍曼(Bowman)氏有谓美国铁路与其附近区域物产运输发生密切关系之范围,在公路未发达以前,仅亦属两旁十五英里之地域。故铁路线之选择,必须顾及其经过地区之气候、地形、人口、物产等情况及其可能发展之价值。凡此均有待于地理学家之详为研究与探讨也。